【好茶无差】
【最美不过夕阳红x】
《老来多健忘》
我把爷爷弄哭了。
那年我十二岁。那天我弄倒了爷爷的书架。惊天动地的响声配合着被震起的尘土。爷爷出门买菜了,我努力赶在他回来之前收拾好这片狼藉。收拾到最后我看到了一本相册。我把书都摆好后随意地坐在地上翻开了它。
相册不薄,但翻来翻去都是一个人。被藏在相片里的少年眸眼翠绿如初春的叶,身影欣长挺拔,干净利落。但都是他一个人,我试图找到爷爷的影子,却是徒劳。我合上相册起身,却猛然发觉爷爷就站在我身后。
他在哭。
他把脸埋进双手中,肩头抖动着,喑哑的呜咽从指缝中泄露出来,委屈极了。
爷爷六十多岁,无病无灾,精神矍铄,总是笑着的,也很温和。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哭成小孩子的模样。我手足无措,只能一遍遍问他怎么了。
而他只是哭,什么都没说。
我爷爷姓王,单名一个耀字。爷爷像许多的老头子一样,坚持每天很早起床去公园打打太极,中午站在街角的大槐树下面看别人下棋。其他的时候,他会看看书,泡泡茶,练练字。爷爷宠我,小一辈里爷爷最宠我。我也喜欢去爷爷家,吃顿饭或者喝杯茶。总是想去就去了,从来没有事先计划过。
那年我有十四了。我去爷爷家,因为我看到了街边有卖糖葫芦。爷爷喜欢吃糖葫芦,我就买了两支,去爷爷家。
爷爷开门的时候表情有一丝诧异。丫头来啦?他侧身让我进屋。我发现客厅变得不太一样,沙发上少了爷爷常翻的报纸,桌上的水果被摆成好看的图案。
有客人。爷爷说,中午做好吃的,留下来吃吗?
我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想着可以分给客人一支。
菜上桌了,客人也来了。来的是一位老先生。是外国人,鼻梁高一点,眼窝深一点,眸子翠绿如叶。先生拎着一瓶酒。见到我,先生似是愣了一下。这是我孙女。爷爷说,老先生点点头,用几乎听不出口音的汉语说:王小姐你好。正式极了的称呼,我还没反应过来,爷爷就笑了。不用这样拘束吗。来,吃菜。
我埋头吃饭,听着两位老爷爷唠家常。最近怎么样?还好。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了,很正常。真是很久没见了。有时间常来,我一个人呆着可真是一秒一秒等时间过去啊——来,酒打开,咱们喝一杯。爷爷取来两个小瓷杯,老先生打开了那瓶酒。爷爷把两只酒杯斟满,突然又抬头问:现在能喝酒了?老先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喝一杯还是没问题的。他们的笑容里多了点心照不宣的味道。爷爷端起酒杯,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我干了,你随意。
后来爷爷给我讲故事。关于他和那位先生的故事。爷爷讲故事之前毫无征兆,好像是突然想起就讲了。爷爷讲他们的初遇,讲他们同窗三年的点滴。后来,后来他们相爱了。爷爷问我:你还记得那本相册吗?记得。每一张他的照片都被爷爷如珍宝般珍藏起来。爷爷的目光不复清明,柔软中仿佛又看到了他们的少年时。那年我十六岁,距上次见到那位先生已有两年。爷爷跟我讲起他注定无果的爱恋。那时候真是爱惨了。我向家里坦白,挨了一顿打。细竹棍抽,身上青一道紫一道,钻心的疼。被锁在家里不让出门。我翻窗逃出去找他。他第一次哭,他说,算了吧,耀,算了吧。我说怎么能算了呢?他说,我要走了。他要走,回英国,不说为什么。我回家,发了高烧,几天昏迷不醒。待我醒来,他已经不见了。
后来,再无联络。爷爷娶妻生子,以为再无挂念。
再后来,有一天爷爷收到一封信。长极了,方块字带着英语书写习惯的右倾。展信安——爷爷只看了三个字,就把信纸折起来塞回信封。然后他回家,看见我正在翻那本相册。
我问他:奶奶呢?
奶奶在我未记事时便辞世了。爷爷的目光仍然是柔软的。他陷入柔软的回忆。
他说:
亲人,和爱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再见到先生是在医院。先生得了很严重的病,在心脏。爷爷和我去看望的时候,他正在沉睡。医生说他有两天没醒来了。医生说如果他能撑过今晚,或许还能再活一年。爷爷点头应下。医生走了,我也跟着出去。关门的一瞬间,爷爷握住他的手,低低唤了句什么。
第二天,天气很好。我很早就到爷爷家,让他带我去医院看先生。爷爷正在读报,老花镜后的他笑着说不去了,不去了。我的心猛地一沉,我问:爷爷你……知道了?爷爷依旧笑着,说不知道,不知道。你想去就去吧。我,还是算了。
病床空了。
医生说是凌晨四点多的时候走的。
医生拍着我的肩说别太伤心了,岁数这么大,走了也正常。我点点头,想说不会的,我其实只见过他两面,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很平静。我把消息告诉了爷爷。爷爷也很平静,说留下来吃饭吧?
爷爷做饭的时候我去了书房。那本相册没有再被藏在书柜的最深处。它躺在桌上,应该刚刚被爷爷翻过。我捧起它,翻开它,被夹在中间的照片掉在地上。
那是一张毕业照。爷爷和先生并肩站着。先生的身影欣长挺拔,比爷爷还高出一点。他们笑着。这张毕业照,是整本相册中唯一一张合影。照片的背面,是爷爷俊逸的字体。
老来多健忘。
我低低念着这五个字,突然觉得自己被什么击中了。我喘不过气,一点点蹲下身去,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难受极了,委屈极了,心痛,痛得无法呼吸。爷爷抽噎的样子,先生翠绿的眼眸,爷爷端着酒杯颤抖的手,先生在医院冰冷孤独地离去——爷爷笑起来时,每一条皱纹里都填满了泪。
“展信安——”
“亲人,和爱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你想去就去吧。我,还是算了。”
老来多健忘。
唯不忘相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