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想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院子。
院子不大,有两扇雕花的铁门,有一棵繁茂的槐树,有一栋三层的小办公楼。院子已有了陈旧感,铁门推起来嘎吱乱响,槐树枝干扭曲着展示它历经的沧桑,办公楼窗户外的铁栅栏斑驳着生了锈,不是谁放在窗台上的吊兰长势极好,茂密的叶挤出窗户悬在半空中飘荡,郁郁葱葱的绿中一簇白花悄然绽放。她说不上是不是喜欢那里,但那院子对她来说确实有着特殊的意义。小小的她总是背着书包在放学后从路对面的学校走进院子,爬上三层楼,推开最把头办公室的门——那是她舅舅的办公室。
她的爸爸是军人,一年当中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她的妈妈是医生,每天在医院忙得焦头烂额。外公外婆身体状况不太好,舅舅便帮忙照顾她。
舅舅的职业她总是不理解。在她那个年纪,对于“XX长”的概念仅仅停留在“班长”“校长”的层面,“所长”“科长”“处长”的称呼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只知道,只有舅舅的办公室才有那么大的桌子和那么软的沙发。
她尤其喜欢那张桌子。桌子是木制的,陈旧但坚实牢固,桌面仍然平整光滑。她曾用彩笔在上面涂鸦,痕迹却再也无法擦除。她可以在桌面上找到一沓沓的白纸和镀着金边的钢笔,在抽屉里翻得胶水、刀片和订书机,这些已经足以满足一个孩子的自娱自乐。稍大一点的时候她学会了在舅舅伏案工作时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写作业,或者翻看舅舅白纸黑字打印出的文件。
“端正态度,恪——”
她念不下去了。这个字她没见过,只是想起老师说过“读字读一半”,便大声念了“gè”。
舅舅抬头,笑眯眯地看她。
“念什么?”
“gè!”
“不对,不对。”舅舅摇头,用手指在桌面上一笔一划,慢慢写出那个字,“念kè。恪,意思是谨慎。”
“端正态度,恪尽职守,尽职尽责,务实求真——”他闭上眼睛,陶醉了一般,两手在空中挥舞着,像统领乐队的指挥。
她懵懂,不理解舅舅突如其来的热情,于是就把那个字看一眼,再看一眼,读一遍,再读一遍,生怕下一秒就会忘到九霄云外。
二.
舅舅的儿子大她四岁,因为上学晚所以只长她两个年级。但哥哥着实比她成熟很多,他最喜欢说的话竟然是“你还小,长大之后就明白了”。
哥哥的学校比较远,所以通常是她先到院子。舅舅很忙,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拜访。这个时候哥哥就会及时赶到,甩下书包就把她牵出办公室。
“走,哥哥带你出去玩。”
然而又有什么好玩的呢。两个小小孩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逛,揪几篇槐树叶子刨两下土,最多去旁边的小商店里买些夺命小五毛。不管怎样,哥哥总会拖到原先进办公室的人出了院子,才会带她回去。
她当时不懂,但是现在的她感谢哥哥让她回避,什么都不懂的她也真的无心去经历那天的事。
那天是雨天。深秋的雨毫不温柔,光是听雨点砸在窗户上的声音便能感到彻骨的寒。她在放学路上淋了雨,所以窝在办公室的暖气旁不想动弹。这时舅舅有了客人。来人一进门就给舅舅敬烟,顿时办公室烟雾缭绕,她不满地直咳嗽。舅舅叼着烟,和来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后转向她,说,你出去玩玩吧。
“不要,外面下雨呢。”
“那就去走廊里转转。”
“有风,可冷了——”她大声抗议,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
舅舅见状不再开口,只是皱着眉。来人连忙打圆场,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嘛,待着就待着吧。
于是她得以留下来,继续靠着热腾腾的暖气。来人和舅舅一口一口抽着烟,像是漫不尽心地说些琐事,唠点家常。话题不知不觉地引向了严肃的地方——公务员招聘,一周前笔试,一周后面试。
“我侄子——”那人弹了弹烟灰,慢慢地说,“笔试第四,就是愁面试。”
“有什么愁的?”
“哎,就是怕,出个什么差错——”那人突然向前倾身,笑容就像很久没清洗过的烟灰缸,“名字不太好念,我写一下——就是这个。到时候系一条红色领带。”
舅舅靠在椅背上,远远瞟了一眼纸上的名字,把烟头掐灭。
“这个......你知道,最近查——”
“——查得严,当然,当然。”那人连声应和,手又伸进了怀里。她以为那人又要敬烟,却看见那人四指挡着的,是一个红包。
“麻烦您了。”
舅舅没有动作,同样远远瞟了一眼桌上的红包,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哥哥抱着一个篮球冲了进来。
“爸,外面雨可——大——了!”他喘着粗气,抄起舅舅面前的茶水就灌。
舅舅眯着眼,望着他笑。
“喝完了?喝完了就把妹妹带出去玩吧。”
哥哥一愣,余光瞥到桌上颇有厚度的红包。
于是他露出了和舅舅一模一样的心照不宣的笑容。
“好嘞!”
“哥哥,为什么还没过年,那个人就要送红包呢?”
她被迫和哥哥一起站在走廊里吹穿堂风。她望着楼下晃动着枝叶的槐树,不知怎的就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想到,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不许跟任何人说,”他压低了声音,眼神狠厉,“你要敢说,我就——”
他攥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她有些发愣,张张嘴还没说话,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
哥哥见状便也缓和了脸色。
“你不懂。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她当然不懂。就算八荣八耻背得再滚瓜烂熟,她也不知道这世上不仅有公平和阳光。但她不需要懂,只是挥一挥拳头就能把她震慑到,便也无需再费尽口舌。
TBC.